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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秋:秋雨与树叶

2016年09月30日 15:37 来源:意大利《世界中国》杂志   作者: 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 刘儒庭译

  在公司里,马科瓦尔多除了他应干的各项工作之外,另外还有一项任务:每天早上给大门口的那颗植物浇水。这是人们摆在家里作为点缀的那种绿色植物,枝干虽然笔直,但显得有点孱弱,从瘦而直的枝干上,四下里伸出一些枝茎,挑着几片宽大而发亮的叶子。尽管它看起来有点象假的,但它毕竟是一棵有生命的植物,无论从外形看,无论从叶子看,不能不说是一棵植物。总之,她是一棵植物,正因为它是一棵植物,又被放在屏门和伞桶之间,见不到阳光,吸不到新鲜空气,接受不到雨露,因此,它是在那里艰难度日。马科瓦多尔每天早晨都发现一点不妙的迹象:一片树叶的茎向下弯曲,象是经受不住叶子的重压;另一片叶子上出现了斑点,象害麻疹的小孩脸上的疹斑;第三片叶子的尖端发黄了;甚至有一两片叶子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而且——这更使他伤心,这株植物越来越不象一般植物那样枝叶茂盛,茎叶脱落,光秃秃没有茎叶的主干越来越长,象一根棍子,只在顶端挑着几片叶子,有点象刚刚修剪过的棕榈树。

  马科瓦尔多收起掉在地板上的叶子,掸掉仍长在枝茎上叶子的灰尘,在根上浇上半壶水(他轻轻地浇灌,以免溢出来弄脏地面。),花盆里的干土很快把水吸了下去。这是简单的动作,他却干得十分认真,干任何活时都没有这么认真过,他对这棵植物的怜悯,象是对家里人遭到不幸时的那种同情。他叹息不止,不知是为了这棵植物呢,还是为了自己:他把这棵在公司墙脚下黄瘦下去的灌木看成了自己的亲兄弟。

  这棵植物——这一称呼简单了,因为在这里只有它代表植物界,用任何更具体的名字来称呼它都是多余的——成了马科瓦尔多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以至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几乎每时每刻他都不能把它忘怀。他现在仔细观察天空云朵的神情,不再是城里人那种神情了,他们观察天气只是为了看看出门是不是需要带伞,马科瓦尔多现在的神情是天天盼望着干旱马上结束的农民的那种神情。干活时,他抬起头,透过仓库的窗户,逆着光看到了密密麻麻的雨脚,静悄悄地滋润着万物。一看到这一景象,他马上把所有的一切扔到一边,向那棵植物跑去,他抱起花盆,赶紧把它放到了庭院。

  那棵植物象是感到了雨珠滴到了它的叶子上,那样子很象是要尽量伸展开来,好让它的所有叶面尽可能承受到这甘露,或许是由于过分高兴,它那绿色也显得更加有光泽了:至少在马科瓦尔多看来是这样。他一直站在那里看,甚至忘了他就站在雨地里。

  一个人,一棵植物,他们面对面地站在那里,淋着喜雨,这个人几乎象是要尝一尝一棵植物在雨露滋润时是什么滋味,这棵植物——它对露天和大自然的众多现象已经不习惯了——则有点慌乱,很象一个突然间从头到脚被淋得透湿的人。马科瓦尔多鼻子朝天品尝着雨水的滋味,他已嗅到了树林和草地的气息——他是这样感受的,他心神恍惚地忆起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回忆。但是,在这些回忆之间,每年都使他伤心的一种痛苦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迫近,于是,他赶紧回到了屋里。

  下班时间到了,公司要关门。马科瓦尔多去请示仓库主任:“就让那棵植物留在外面,留在门外可以吗?”

  主任维利杰尔莫先生是个怕负责任的人,他说:“你疯了?丢了怎么办?谁负责?”

  可是,马科瓦尔多看到了那棵植物从雨露中得到好处,他不忍心再把它搬回檐下:这样的话,上天赠给的这恩惠就白白浪费了。“我可以把它带回家,明天早上再带来……”他提出了建议。“我把它绑到摩托车的后架,带回家。……这样,我可以尽可能让它喝到更多的雨水……”

  维利杰尔莫先生想了一下,最后下了结论:“那就是说,你负责。”说完扬长而去。

  马科瓦尔多冒着雨穿过市区,他身穿雨衣,头戴雨帽,弯身爬在他的摩托车把上。在他身后,花盆捆在车架上。现在,车、人、植物好象成了一个整体。而且,人弓着背裹在雨衣里看不见了,只看见摩托车上有一棵植物。马科瓦尔多不断回过头,在雨帽下偷眼看看。他看到,在他背后,滴着雨水的树叶在迎风摆动,这才放心。他每看一眼都觉得,好象这棵植物长得更大、枝叶更茂盛了。

  马科瓦尔多抱着花盆刚一进家——是个带阳台的屋顶小阁楼,孩子们就围了上来。

  “圣诞树!圣诞树!”

  “不不不,你们想到哪里去了?离圣诞节还远着呢?”马科瓦尔多反驳说。“小心叶子,叶子很脆弱。”

  “光我们几个人在家,就象撒丁鱼挤在罐头盒子里一样了,”他的妻子多米娣拉抱怨起来,“你再弄来一棵树,那我们得出去了……”

  “只不过是一棵小小的植物?我把它放到阳台上……”

  从房间里可以看到阳台上那棵植物的影子。吃晚饭时,马科瓦尔多看的不是他的盘子,而是透过窗玻璃在向外张望。

  自从搬出地下室住到这个阁楼以来,马科瓦尔多一家的居住条件是改善了不少。但是,住在楼顶的这样一个阁楼里也有不少麻烦,比如,屋顶漏雨就是其中之一。每当下雨时,总是那么四五个地方,有节奏地滴滴答答漏个不停。马科瓦尔多只得在地上摆上盆盆罐罐。雨夜,大家都躺到床上之后,听着那滴滴答答的响声,真有点令人不寒而栗,而这不寒而栗好象就是风湿病的先兆。但是,今天晚上,马科瓦尔多每一觉醒来就伸起耳朵静听,在他听来,那滴滴答答的声音成了悦耳的乐章:这乐章向他述说着,那滋润万物的连绵细雨仍在下,仍在滋润他那棵植物,那洁净的雨水滋润着枝干,使叶片象风帆一样舒展开来。他想:“明天,我一出门,总会尖刀它长了不少?”

  第二天早上,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打开窗户,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那植物现在遮住了他的半个窗户,叶子至少增加了一倍,而且不再是因为不能支撑自身的重量低垂着,而是直挺挺地伸展开来尖尖的叶端象一把把利剑。他紧紧抱起花盆走下楼梯,捆上车架驶向公司。

  雨停了,但天气并没有放晴。马科瓦尔多停住车,还没有等他下车时又掉起了雨滴。他想:“雨水使它长得这么好,我还是把它放到露天吧。”在仓库里干活时,他不断扭过头,透过朝向院里的窗玻璃张望。他在工作时这样分心使仓库主任很不高兴。“喂,今天你是怎么回事?外边有什么好看的?”

  “长了!您也来看看吧,维利杰尔莫先生!” 马科瓦尔多边向他指指那棵植物,边低声说,好象不应让那棵植物发现。“您看长了多少!长了,不是吗?”

  “是的,真长了不少!”主任也赞叹不已。在马科瓦尔多看来,这是在这个公司里这位主任对职工极少给予的满意评价之一。这天是星期六,下午一点钟就下班,一直到星期一才能再来。马科瓦尔多想再把植物带回家,但是,雨已经停了,找不到带走的因由了。然而,天并没有完全放晴,这里那里还飘着一朵朵乌云。他去找主任。主任对天气很在意,他的办公桌上方就挂着一个气压仪。“怎么样,维利杰尔莫先生?”

  “天不好,一直不好。”他说,“另外,这里是不下了,可我家住的地方还在下。我刚才给我老婆打过电话了。”

  “那么,” 马科瓦尔多赶紧建议说,“我带上那棵植物到下雨的地方跑一跑。”说干就干,他跑回去把花盆捆绑到了摩托车后架上。

  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一整天,他就是这样度过的:他骑着摩托车,车后架上放着那棵植物到处乱转,边转边审视天空,看到他认为可能下雨的云朵,他就赶紧追去,一直到雨停。在这样乱转时,每次回头,他总是看到,那棵植物又长高了:象个小轿车了,象个小卡车了,象个电车了!叶片越来越宽大,雨滴从这些宽大的叶片上流到他的雨衣帽子上,象是给他洗澡。

  现在再看去,象是两个车轮上长了一棵树,着棵树跑遍了全城,使警察、司机和行人感到莫名其妙。同时,云随着风在飘荡,把雨带到了一个地区,下过一阵之后又前往另一个地区。行人一个个伸出手试试,雨停了,个个合上了雨伞。马科瓦尔多穿过大街小巷,街头广场,仍在追着他的乌云。他爬

  在车把上,头躲在雨帽下,只露出一个鼻子。他的摩托车开足马力,隆隆作响,他极力要使他的这棵植物能处于雨滴之下,好象那乌云滴下的雨滴同树

  叶纠集在一起一般,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在同一动力的牵动下前进:风、云、雨、植物和车轮。

  星期一,马科瓦尔多两手空空来见维利杰尔莫先生。

  “树呢?”仓库主任忙问。

  “在外边。您来,您来。”

  “在哪儿?” 维利杰尔莫问,“我怎么看不见?”

  “在那儿,那边。它长得有点……”他指着一棵已长到二层楼房高的树说。树已不是栽在那个旧花盆里,而是移到一个木桶里去了。马科瓦尔多用的也不再是摩托车,他不得不用一辆小型载货车了。

  “现在怎么办?”主任有点火了。“这还怎么能放在门洞?进不了大门了!”

  马科瓦尔多只是耸了耸肩。

  “唯一办法是,” 维利杰尔莫说,“把它还给苗圃,换另外一棵小点的!”

  马科瓦尔多上了车:“我去。”

  他又在城里跑起来。这棵树使城里的大街中心出现了一点绿色。每个路口的警察都把他拦住,他们怕他影响交通。马科瓦尔多解释说,他要把这棵植物送到苗圃,为的是把它弄死。经过这番解释之后,他们才同意他继续前行。但是,转着转着,马科瓦尔多决定不到苗圃去了。他不忍心同他的这个创造物分手,他现在已使它长得很不错了:在他这一辈子里,他觉得还从来没有象这棵植物这样使他满足过。

  他就这样继续穿街走巷,沿河跨桥,来回穿梭。那棵热带常绿灌木也越长越大,一直长到盖住他的头,遮住了他的手臂,最后甚至使他完全消失在它的绿色里。它的所有叶片、叶茎和枝干(枝干仍然十分瘦弱)在摇摆,象是在不停地颤抖,沙沙作响的雨点打在它的枝叶上时是这样,雨滴越来越稀疏

  时也是这样,直至雨完全停了之后依然是这样。雨住了,天已接近傍晚。大街尽头,住房间的一片空地上空,出现了五彩缤纷的彩虹。在雨中,那棵植物在竭力生长,直至雨停。经过这场疯狂的生长之后,它精疲力尽了。马科瓦尔多仍在无目的地开着车乱跑,以至没有发现,他身后那棵树上的树叶一个个又浓绿变成了黄色,变成了金黄色。

  一队摩托车、汽车、自行车和儿童已经追着这棵穿城而过的绿树跑了好一会儿了,马科瓦尔多并没有发现,他们喊着:“猴面包,猴面包!”大声喊叫着:“嘿!嘿!”他们感到惊奇:叶子一下子变黄了。一片片树叶从叶茎上掉下来,到处飘荡,人们伸出手在空中正抢。

  起风了,金黄的树叶经风一吹,纷纷飘向空中,随风荡漾。马科瓦尔多仍以为他背后的绿树枝叶茂盛,一直到他突然转回头——或许是因为他感到没有遮挡,风直吹到了身上——才发现这一切。树没有了,只剩下了瘦弱的主干,从主干上伸出一枝枝光秃秃的叶茎,只是最顶端还有一片黄叶。在五彩缤纷的彩虹之下,所有的一切都象是成了黑色;人行道上的行人,伸向远方的住房的墙壁;在这一片黑色的上空,闪闪发亮的金黄色树叶纷纷扬扬在空

  中飘荡;一双双粉红色的手在黑影中伸出去抓那些树叶;风吹着金黄的树叶飞向远处的彩虹,一双双伸出的手和人们的叫嚷声也跟着向彩虹移动;最后

  一片树叶也掉下来了,它由黄变橙,由橙变红,由红变青,由青变绿,然后又成了黄色,最后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