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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罗马之路》第3章:(10)我的父亲

2013年09月09日 16:42 来源:意大利《世界中国》杂志  作者: 胡兰波

我的父亲离开我17年了。

17年来,我一直非常想念他,尤其在我工作遇到困难时,或者感到孤单的时候。那种思念的折磨用语言描写不出,只好常常闭上眼睛,使劲地回忆我与爸爸在一起的日子。我们一起生活的日子加起来还不到20年,回忆构成珍贵的画面,欢乐中夹着痛苦,眨眼17年转瞬即逝。

爸爸64岁就离开了我们,这之前很多年我们没有在一起生活。1977年至1981年他在中国驻阿尔及利亚使馆工作,83年前我四年住在大学,85年去了法国,后移居到意大利,一直到他去世。

爸爸很年轻的时候做了黑龙江方正的副县长,只有23岁。后来到北京政法学院学习,毕业留在学校参与制定中国第一部宪法。回到哈尔滨后,在黑龙江省文化局做办公室主任。我的童年很多夜晚是在剧场度过的,常常和他去看演出。每次妈妈给我打扮得很漂亮,有人夸他的女儿的时候,爸爸就特别开心。60年代初,中国的艺术界很活跃,在剧场看到舞台上的演员把人间悲喜表演得淋漓尽致,我幼小的心会随着那些演出产生冲动。每一次看完演出,爸爸总是拉着我的手问:喜欢吗?好看吗?

后来到了北京,不大记得爸爸在家的日子,他总是很忙,很晚回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没有演出可以看了,他晚上的时间都用在开会。记得有一天晚上,他的同事来家里接我妈妈,看到他们慌张的神情,我感觉发生了什么,随后跟到他的办公室。我到达的时候,他躺在沙发上,面色苍白,他看到我,勉强做了笑脸。我哭了,他的同事拉我出去,安慰说没问题,只是他太累了。那晚他睡在办公室,因为心脏难受。那是我头一次尝到害怕与担忧的滋味。

上大学的时候,每周住在学校,只有周六下午回到家,爸爸那些日子下午早早就在窗前等候,看着一辆又一辆公共汽车走过。更记得有一年妈妈去了外地,我答应爸爸周三回家,到家天已黑,他大概等了无数趟的公共汽车,直到天黑看不清了。我进家的时候,他埋怨我回家太晚,那天我才知道爸爸也有感到孤单的时候。晚上他打开电视,我不忍他一个人在电视机前,于是我拿出作业到他身边写,尽管电视节目时不时会使我不专心。

我出国后,每次回国都是爸爸到飞机场迎接,还记得第一次他见到外孙时那样开心,抱起他,久久不松手。每次的来往都有爸爸,只有94年那次回国他没来机场,妈妈说他有点咳嗽。哪里知道,他已经因为肺癌而住院。因为我们回来,向医院请假出来两天,那一天他没到机场而是在家里等我们。我们从机场到家的时候,爸爸正巧买菜回来,手里提了几个菠萝,袋子把他的手勒青了。他说,我丈夫爱吃菠萝,多买了几个。至今我依旧不忘他那消瘦的样子,手指被勒成那种紫色,当时的他已经是癌症晚期。

爸爸生命的最后的三个月是在医院里过的,我每天的下午陪他呆上三四个小时。很多个下午,夕阳洒进病房,我与爸爸沐浴着阳光交谈,如果不是在医院,我们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聊天?我总不信死亡会把我最亲的人给拉走,而爸爸知道生命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向我谈了他对生活一生的感触。当说到我当时的工作时,他说很遗憾我去做皮鞋生意,说我是个做文化工作的好料。有一次他对我说:你怎么可以去做生意?你连一句谎话都不会说!”“可是爸爸,不一定做生意就得说谎啊!至今我依旧不认为做生意要必须会说谎。

爸爸的一生从事政治文化外交工作。80年代,他从阿尔及利亚回国以后,在北京组建中国国际文化交流中心,他是这个中心的第一个人,以后建起中国国际文化交流中心大厦。这个大厦在他离休后卖给了保利集团,至今保利大厦的剧场依旧是北京演出场次最多的剧场之一。他在中国刚刚开放的基础上,为中国文化的现代化做出贡献。是他带着香港流行歌星费翔全国巡回演出,我后来看到剧照,看到伴舞的女郎穿得那么性感,那时父亲该用怎样的勇气去把那样的演出推到舞台?那时的中国还很落后啊!他居然开创流行歌曲大赛,捧出一批歌星;联合日本中国歌剧演员一起演出;出访美国,直到夏威夷。我在巴黎学习时,他要我寻找摇滚乐队到中国演出,待我联系妥当,他说,为时过早,还要等一下。估计那时的文化开放还有一定的阻力。

他的一生充满了对他的工作对人的爱。

在中国很穷的时候,路上没有很多汽车,但爸爸每天上下班会有一个司机来接送。在我们居住的小区,人们会非常羡慕他的地位。同时,我们家里常来一些乡下人,都是爸爸在东北工作时认识的人再托人介绍来的。北京那时没有多少旅馆,并且人也没有那么多钱去睡旅馆,他们就来我家借宿。爸爸对每个人都热情接待,来的人越来越多,家里没有了安宁。很多次我对爸爸表示不满,说这样无休止的接待让人无法忍受。因为客人走了我还得洗床单,那个年月没有洗衣机!每当我抱怨时,爸爸就对我说:他们从乡下来,有困难,我们要尽可能帮助他们,我们曾经也住在乡下,不能说今天在北京就把朋友都忘了。你要是在有条件的时候不去帮助人,有一天你有难处也就没人管你了。

我在巴黎时常常想起家里来借宿的乡下人,我当时在法国的状况是不是有点象当年家里借宿的乡下人啊!可是那些法国朋友给了我最大的的帮助。爸爸一直都在教育我善待别人,尤其在别人条件不好的时候。

爸爸离世的时候我没在他的身边,我出差去了北方。1994年8月26日早晨弟弟来电话让我马上回北京,说爸爸情况不好。而上午没有航班到北京,我在焦虑中一直等到下午。

那天爸爸一直在等我,上午对别人说过很多次:女儿就要回来了……等我赶回北京,摸到的只是他冰冷的身体。我亲了他的额头,爸爸在我小的时候总是亲我的额头。

没有爸爸的17年里,有时候觉得特别孤单,尤其在工作中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那时会想,要是爸爸在,会让我作出怎样的决定?我还一直相信爸爸在冥世中保佑我,让我能安全地过每一个难关。爸爸葬在北京革命烈士公墓,每年在他的祭日,我会带着孩子到他的墓前。那个时候,我觉得离爸爸很近,心很平静,我觉得他会看到我,我还相信我的成绩会给他安慰。

有个失去丈夫的意大利邻居对我说过,我们死后会与先我们死去的亲人见面。我不知道会不会是真的,但是我始终相信,爸爸知道我们的一切,他知道我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他就会安息。

思念爸爸的时候,会记起我们在一起所有的细节,记得他说话的声音,看得见他的每个动作和表情。只是,过去的日子好象非常久远,好像是一部老电影的画面。我希望爸爸不要埋怨我出国,走得太远,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太少。如果真的像那个意大利邻居所说,我们死后会相见,会在一起,那不是还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