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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我俩并不孤独

2016年09月09日 14:47 来源:意大利《世界中国》杂志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 (意)焦·萨维亚内著 温承德译

  长久以来,我就在佛罗伦萨的大街小巷听说过这样一个驼背人:他常常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尔诺河, 一会儿从河的这一边, 一会儿又从河的那一边,呆呆地望着河水。一天傍晚, 我看见他身子蜷伏在阿尔诺河堤坝上, 仿佛下面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我也不由自主地弯下身看去,只有黄澄澄的河水湍急的流淌。

  又有一次,他蜷缩的瘦骨嶙峋的身子竟然在我心中引起一股温柔的怜悯之情。他那长长的胳膊好像蜘蛛的两只长腿, 摊放在河堤护墙上,伴着脑袋的转动,他蜷缩的脊背上突起的部分也转动起来。我没有勇气走上去和他说话, 但是那两只富于思想的胳膊让我肃然起敬。

  有一天,我又看到了他。他怔怔盯着河水, 两肘架在河堤护墙上,头深深地埋在两手中间。我几乎忘却了自己是个女人, 轻轻地走近他。他一双深沉的眼睛注视着河水,仿佛他的眼神要将河水无法摆脱的魔力传导给你一般。他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我渐渐地走近了他, 近得差不多可以看见他的两鬓的太阳穴在跳动。河中的浪涛掀起来又落下去, 发出巨大的响声, 他的身子一动不动,宛如被

  这浪涛弹压在下面似的。我和他说话的时候, 他一点也没有听见。于是,我举起一只手去摸他的肩膀, 当我的手指差不多快要触到他单薄的衣服时, 我又停了下来, 手又缓缓地离开了, 好让他尽情地欣赏他那奇妙的旋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 我真想再靠近他,我多么想了解他。想象力这玩意儿是极为丰富多采的。

  也可能会得出百千个答案。但是,任何一种想象都包含着我的、一个女人的想象,而且是有最富情感的想象。

  然而,事实却超越了所有的想象。毛毛细雨不停地下, 河水上涨,街道上到处都哗哗地淌着雨水。街上的行人匆匆忙忙地赶着路,在春天阴雨季节里, 许多人总是手边带着伞。我向桥上走去,桥下河水凶猛地冲撞着桥孔。他就站在桥的中央, 目光紧紧地盯着河水。几个孩子叽叽咕咕了一阵, 不时打着手势。而后其中一个孩子极其敏捷地摸了他驼背一下。几个孩子撒腿跑开了, 他们因自己的大胆举动而兴高采烈,眼里充满了快乐的笑意。但是, 我的心里却泛起了一种厌恶的感觉。

  驼背人并没有改变他的姿态。这时,我看见他衣着入时, 潇洒典雅。我从他的身边走过,唯恐他会把孩子们的举动归咎于我, 于是我加快步伐。当走到桥的尽头,我又转过身来。驼背人依然伫立在那里,双手扶着河堤护墙, 目光注视着河水。

  我看着他。然而, 我可以断定他并没有把我和孩子们一样看待,于是我又走回来。

  “您好 !”当我走近他身旁时, 我说。

  “您好 !”我重复一遍。

  他一动不动。

  “请原谅,”我又说“, 我……”

  他缓缓地将目光从河水里抬起, 转回身来面对着我。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但是充满了忧郁和心思重重的神情。

  毛毛细雨似乎疲倦了似的下得越来越小。沉默了一段时间,他微笑着说“: 您是否也想摸摸我的驼背 ? ……”

  “不,”我否认道“, 不是的 !”

  他对我的申辩感到讶异,低声说“: 许多傻瓜都是这么做的。”

  “我知道, 但我只是想……”

  “您想让我给您带来好运气, 是吧 ?”他微笑着说。

  “不, 我告诉您,绝对不是这样的。”

  “您不要认为会对我有什么不好。对一个漂亮的姑娘而言, 我很愿意给她带来好运气。”

  “我向您保证。”我坚持说。

  他仔细端详着我。

  “我只想知道,”我鼓起勇气说“, 为什么…… ?”我吞吞吐吐。

  “很多次, 我都看到您。”他的目光让我鼓起勇气, 于是我一口气说道“: 您为什么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河水 ?”

  “我想象着自杀。”他一本正经的答道,“,我知道我不会那样做。我只是喜欢思考而已。”

  “这是为什么 ?”出于职业本能我从容不迫地问他。

  “是这样的,”他微微一笑, 马上又用严肃的目光扫了我一眼,似乎判断我的理解能力, 又发出一阵玩世不恭的笑声“, 为了平衡四行。”

  “四行 ?”我急切地追问道。

  “嗯,是的,”他笑笑, 以便让我打消各种怜悯他的恻隐之心,

  “我对这些四行深恶痛绝, 尽管我还活着。”

  “我一点也不明白。”我低声说。

  “有什么不明白 ?”他立即问道, 把后背靠在河堤护墙上, 然后顺手掏出一个烟盒,送到我面前。

  “不, 我不抽烟。谢谢 !”我说,但心里感到负疚, 我怎么能抽他的烟呢 !

  “天气这么潮湿, 抽烟您会感到舒服一点儿的。”他坚持说“, 我非常喜欢下雨,我是在与它挑战。”说完又笑了起来。

  “莫非这也是一个行吗 ?”我记起他刚才说过的想平衡四行的话,加重了我的语气。

  “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挑战。”他一边说, 一边从烟盒中取出香烟,独个吸了起来。

  “我一点也搞不懂。”我重复这句话的同时, 我似乎又开始有些明白了。

  “自然淘汰么。”他的话里没有一点抱怨的影子, 没有一点悲伤的情感。“它要我死去, 而我还活着,还要抽烟, 我根本不在乎。”他真诚地向我坦白。

  “那么您选中了河水 ?”我问道, 这时我想起他有企图自杀的念头。

  “是的,”他喃喃自语,“ 湍急的河水诱惑我死去, 在我的想象里我似乎已经被旋涡吞没掉了。但我还站在这里, 仍然要继续生存下去,我在这里体现我的生命力。您看……”他一面指着满涨的河流,汹涌的波涛撞击着桥墩, 一面对我说,“您看,河水多么愤怒, 它是撞击我呀。”他目光炯炯,说完又笑了起来, 打开的嘴唇间露出坚硬整齐的牙齿。

  “那您…… ?”我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他没有回答, 只是盯着河水,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 花白的头发散乱地粘在后颈上。我静静地听着河水发出的巨大的声响, 估量我们站在上面的这座桥的桥孔的强度。这时, 我和他一样觉得增加了生存的力量。

  “其他人总把我当做一个低贱的人,”驼背人终于向着河水发出的声音说,“他们根本不明白这一挑战的奥秘。我每天都在观察这条河。每天它都陪伴着我,让我摆脱了孤独。”

  “难道您没有家吗 ?”我问他。

  “没有。”他干巴巴地回答。

  “难道连兄弟都没有吗 ?”

  “来往很少,”他低声抱怨“, 他们都是身体直立的正常人, 没有任何生存下去的困难。”

  “但是,您…… ?”我漫不经心地说, 似乎有许多话要对他说似的。

  “我站在这里,面对着河水, 从它的狂野中我获得力量。它呼唤我,但这牢固的工程,”他抚摸着桥上的石头, 接着说“, 把我和它分开了。”他沉默了片刻,“不过, 如果撞上什么傻瓜经过这里, 就摸一下我的驼背。”他又笑了起来,笑声那么爽朗, 那么坚强。细雨的天气好像也从这嘲弄的笑声中得到安慰,渐渐变得晴朗了。

  “您从事什么工作 ?”我问他。

  他仰起脖子,前胸嶙峋突起的驼峰显出来。他漫不经心地望着我, 慢吞吞地说:“ 我喜欢您把我当做任何一个什么残废人都可以。”

  “请别这样说呀 !”

  他用温柔和蔼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您真的不这样认为 ?”他说,“作为一个驼背人,那么我应该觉得自豪和欣慰吗 ?”

  “事情就是这样的,”年轻的同事毫无保留地告诉我,“我深深地爱上了他,爱他对生活的执著。我愿意把爱给予他。而现在, 对我来说,他也是最大的给予。”

  “你们这些女人就是这样。”我反驳说。当我看到如此一位可爱的美人竟然和一个驼背结合在一起时,心里充满无限的嫉妒。

  “你真是一个种族主义者。”

  “为什么 ?”我问她。

  “因为你看待人的标准是他是否是一个驼背。”

  “这之间有什么关系 ?”

  “是的, 你是种族主义者。种族主义者不就是把黑人或黄种人,白人或犹太人分成不同等级吗, 他们总认为自己高人一等。”

  我根本不去考虑她说得是否有道理。我怎么也不能从我那些祖传的、异常强烈的大男子主义偏见中解放出来, 而这些偏见又大大刺激了我的利己主义。我看着她,她的眼睛显得那么开放, 仿佛能够容纳整个世界。

  “你怎么办呢 ?”我问她,“莫非就这样不成 ?”

  “什么这样不成 ?”

  “就是你现在这种样子。”

  “就是…… ?”她追问道。

  “傻瓜 !”我冲口而出, 其实我是想说点其它什么。我很清楚,这样的用语和有着一副清秀容貌的她是格格不入的。

  我注意着她。她默不作声, 我不能断定她是否能够忍受来自同事的这种毫无恶意然而不太礼貌的粗话。她漂亮的小鼻子只作了一个怪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在眼睛里露出温柔的神情。

  “你怎么啦 ?”我热切地问她。

  她一声不响。

  “你怎么啦 ?”我又问她, 为的是搞清楚自己一直不能理解的那些事情。她想发笑, 她终于笑了出来, 然而眼里温柔的神情顿时不见了。

  “请原谅我,”我对她说,“我并不想冒犯你的未婚夫。假如是我那么做了的话,请你原谅。这完全是因为嫉妒。”

  “哎, 你呀。”她喃喃自语。

  这一次,我笑了, 又问她“: 你不会相信吧 !”“是的。”她说, 她的脸上显露出心不在焉的表情。我立刻明白了,她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他。她实际上用他来对付我。事情很明显,她很喜欢他。

  我妒火中烧。我又问她“: 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

  “一个驼背。”她回答。

  “我知道, 但是他是做什么的 ?”

  “这没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 ? !”

  “没关系, 因为我非常爱他。”

  “假如他只是个驼背的话, 你是不会对他好的。”我紧接着说道。

  “不是。”她回答。

  “那么…… ?”

  “我原认为你完全明白了。”

  “你不解释, 我怎么会明白呢 ?”

  “我已经向你讲过我和他相识的经过, 我怎样遇到了他。”

  “什么 ?”

  “苦难让他更加坚强。不能因为他不如其他人俊美, 就不去爱他,实际上他比其他人更坚强。”

  “我不相信。”

  “因为你是个自以为是的幸运儿。”

  “这……”

  “是的, 而他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个不幸的人。”

  “这根本是把价值给颠倒了。”

  “正相反, 威尔玛·鲁道尔夫虽然有一条腿摔断了又接上去, 不是也成为世界上跑得最快的女人吗 ? 他, 漂亮。这是由于他有一种坚强的信心。”

  “这只是你的看法……”我恶意地说。

  “是的, 但它符合客观实际, 正由于这个缘因, 我准备和他结婚。”她以坚定的口气反驳说。

  婚礼举行的那一天,我终于恍然明白: 生存的奇迹并不属于男人或者女人,而是属于夫妻双方。朱莉娅身着长长的婚礼服, 身边站着她那矮小男人,接受朋友们的祝贺。她脸色严肃, 没有做作的笑容,但明白地向众人显露出, 她获得了真正的幸福。这不是只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他。当然, 他也自信地微笑着。我真痛恨他, 这个狡猾的侏儒。他到底是做什么的 ? 他到底是什么人 ?

  我只是从朱莉娅叙述的童话一样的奇遇里知道他一点儿。但是,现在他就站在我的面前, 就是这个幸运的矮小丑陋的人夺走了我心爱的姑娘。在我看来,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笑滑稽: 豪华旅馆的大厅、那些任何一个婚礼上都可能遇到的亲朋好友, 尤其是那些女人,似乎是一群掩盖勃鲁盖尔的天使, 她们毫无表情的神态让我恼火。我一点儿也不相信她们。就如同不再相信朱莉娅一样。

  她为什么要同他结婚呢 ? 她肯定不是为了贪图享受。朱莉娅有自己的职业,是个记者, 收入也颇为可观。假若只是为了结婚,那么她完全可以嫁给我。莫非她也要向那混浊的河水挑战 ? 她长得如此俊美、健康, 她那细嫩白皙的手臂轻轻地挥舞, 向朋友们致意,拥抱她的女友们。她与所有的客人都交谈一两句话,向他们表示她是幸福的。

  我终于结束了这件事。那是几年之后的一天, 我与她在她丈夫建造的阿尔诺河新桥上偶然相遇。我们的对话从开始就显得尖刻。

  “我现在明白了,”我对她说,“为什么你的丈夫总是望着河水,原来是在研究河水的流量。”

  “你明白得太晚了。”她反驳说。她把婴儿车停在我身前, 她的两手紧紧地抓着车把。

  “现在我才明白你丈夫是个桥梁设计师。”

  她耸耸肩,高兴地笑了, 显出湿润的牙齿。

  “你的修养就是装腔作势。”她突然说。

  “为什么 ?”

  “难道你不知道吗 ? 男人的行为举止是非常神秘的, 他的理智只不过是这神秘的逻辑表现。”

  “这些和你的丈夫建桥有什么关系 ?”

  “水的流量对他而言有着显著的价值。你看见这座桥了吗 ?这是用了非常轻的建筑材料———叫做‘预应力混凝土材料’造的。桥孔几乎不见了,形成一个平拱形。”

  “好一个女工程师。”我以冷潮热讽的口气说。

  她没有出声。河水发出的声音帮助我们保持沉默。我凝视着她,她的目光望着远处。她仍然是那么妩媚动人, 在她的身上还有一种美丽的自豪感。婴儿车如同障碍物一样横在我们中间, 它提醒我应该向她表示祝贺, 问一下孩子的情况。

  然而, 我难以启齿,我想车子里肯定也是个驼背。

  这时,她对我说话了。她突然转回身来, 那双仿佛微笑的大眼睛看着我。“你想看看孩子吗 ?”她以挑畔的口吻问。

  “当然。”我不自在地回答。

  她纤巧的手揭云幔纱。我看着她十分当心地在干干净净的襁褓中摸来摸去,最后触到了“肉球”。她将他抱起, 又举起他, 好让我看清楚。她的手温柔地拉着他的胳膊, 对我说“: 你看, 是直背吧 !”

  “这多亏了他的母亲。”我奉承说。

  这时,她脱去孩子的衣服, 让他晒晒太阳。她敏捷轻巧的手指在小身体的四周小心地动作, 很快把他从头到脚脱了个干净。然后。她用手在孩子挺直的前胸和后背上下摸着。“自然淘汰仍然在显示作用。”她淡淡地说。

  她又很快地给他穿上衣服,在我看来, 她的每个手指都流出无限的爱慕之情。

  “如果生下来是个驼背呢 ?”我壮起胆问道。

  “对于我来说是无所谓的事。如果真是那样, 我会更加爱他。对于我丈夫而言,我已经让他恢复了失去的自豪。”

  “你是说, 他现在觉得自豪…… ?”

  “是的, 就和你们大家一样自豪。我们女人的作用就是对你们奉献同情。”

  “难道你以为他坚强吗, 比所有的人都坚强吗 ?”

  “现在他是这样。挺直的儿子让他又回来人的圈子里来, 恢复了人的信念。”

  “那么你呢 ?”

  “我非常幸福。”她对我说。

  “难道比其他人的妻子还幸福吗 ?”

  “是的。”

  “我扭过头去, 呆呆地凝望着阿尔诺河湍急的河水, 在河水涨满的日子里,那泥土般浑浊的颜色让这个城市更富有神秘莫测的色彩。

  “我俩并不孤独。”她一面笑着, 一面引用了奥维德的一句诗。

  然后,她拉着我的手, 接着说“: 再见 ! 请来看望我们。我丈夫很想见一见他的情敌。”

  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它立即传给我一种无限的爱恋。她推着婴儿车,迈着轻快的步子, 走开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会儿,她转回身来, 挥挥手向我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