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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孔 雀

2016年09月12日 15:38 来源:(意)焦·阿尔皮诺著  作者: 温承德译

  他站在窗口,看着被太阳照射得毫无生气的医院的庭院。院落尽,在稀稀拉拉的、由于日晒而变成深褐色的草地那边, 站着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她们好似几团烤化了的油漆, 衣服像火一样通红,两条充满痛楚的大腿在高跟鞋上扭来转去,设法保持新的平衡。

  看着她们的这种样子令人痛苦难当, 但是他并不觉得如此。几十年来,作为皮肤病和性病科主任, 他已经习惯了这些装模作样得令人不可思议的可悲女人在花园和长廊里走来走去。

  他打了一个哈欠,把两只握成拳头的手深深地插在上衣口袋里。夏天不太好过。虽然他喜欢夏天,但每年一到这个季节, 他就会觉得自己又老了一些, 呼吸

  也变得更为急促了。白昼难捱, 化验,问诊, 血液瓶子,玻璃器皿, 责备,安慰,诸如此类的事情没完没了,很难偷闲……夏季依然如故, 干燥炎热。写字台上搁

  着电扇,那群女人在长廊和问诊室里走来走去,她们的衣服不是黄得过分,就是红得刺眼。晚上实在非常空虚, 无所事事。谁要是羡慕年轻人的话,可以到城里的露天餐厅去。在那里珍馐佳味堆满了盘子,杯子里斟满了冰镇过的美酒……

  他转身离开窗口,没精打采地蜷缩在写字台后面, 使自己的脖子朝着风扇。

  写字台上七零八落地摆满没有开封的信件和杂志,一包包长方形、正方形铅封或蜡封的邮件和已经拆开的黄信封。纷至沓来的请贴、意见征询表、新药品介绍这些令人讨厌的东西堆得和小山一样。

  他稍微扭了一下脖子,让后颈窝也吹到一些凉风, 然后吞下一口热乎乎的唾液,仔细观察着那只装满雪茄的铜绿色烟盒。然而他忍住了没去碰它。

  夏天好似娼妓,他情不自禁地想道。如果有一个婀娜多姿的女人在一旁陪伴,他将会用热情和嘲讽的口气阐述和论证这个观点。而此时此刻他茕然一身,想到这点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教授……”门口传进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他没有回答的必要, 只是像往常一样从眼镜上方斜了一眼。

  “那两位先生来了……就是今天上午打来电话的那位会计……”护士轻轻地说,她说得很快。

  “怎么 ? 嗯 ? 什么事 ? ……”他嘟哝了一句,停止遐思, 回到现实。他尽力回忆五楼那位风度翩翩、衣冠楚楚的房客, 那位笑容可掬的大块头会计。他又嘟哝了一声, 表示可以让他们进来。护士立即消失了。会计推开门,黑洞洞的门口出现了一位身材修长、衣着鲜艳的女人,白净的脸上闪烁着两只大眼

  睛。

  “噢, 好,好……”教授站起来招呼他们坐下。

  他重新坐好,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女人, 突然清醒过来。一件花团锦簇的衣服把她从脖子到膝盖、从肩膀到手腕包得严严实实。她对他投来一个有分寸的亲切微笑。

  “我们是特别来感谢您的,”坐在椅子上的会计忽然开口道,

  “我们刚刚拿到了化验结果, 一切正常,一切正常……”会计微微一笑,显得有点激动。“一切正常,”他重复着“, 我们是来向您致谢的

  ……”

  “是的, 啊 ! 是的,化验, 当然……”教授喃喃地说, 很好嘛, 当然,果然不出所料……”

  三人相视而笑,会计镇静自若, 女人一眨眼间垂下了深色的眼睑。

  “这完全是走走形式, 当然,我也很清楚,”会计一本正经地说,“但是两个人要结婚, 想生儿育女, 如今必须进行化验, 使彼此放心,这是无可非议的……婚前检查应该以法律的形式肯定下来, 非做不可……为了大家的健康着想嘛,这是您曾经告诉过我的……”

  “啊, 是的,可不是吗。”教授不耐烦地说。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讲话,微微低着头, 两只手紧紧握着放在膝盖上的那只草编手提包。她眯起双眼,独个笑起来, 摆出一副无所谓和凛然的样子。

  “再说, 教授,既然我们有您这样一位房东, 如果不利用这个有利条件,就太傻啦……”会计得意洋洋地说。

  “当然, 当然……”教授喃喃道。

  他摆弄着烟盒里的雪茄,发出 的响声。过了一会儿, 他推开烟盒,打算再忍耐一会儿。

  “那么, 什么时候举办婚礼呢 ?”教授言不由衷地问。

  “十五天以后,十五天以后。”会计笑着说, 同时摸了一下身上的夏装。

  “衷心祝贺你们 !”教授咕噜了一声。

  “啊,把我的吉娜带到这里来, 我丝毫不后悔,”那人的兴致更高了“, 确实是一个不愉快的地方, 如果您同意我这样说的话, 教授。不过这里可以学到些东西……是不是 ? 我们的吉娜跑遍了世界,然而正如我们所知, 很多事情女人只有在结婚之后才能懂得。就像人们所说的,女人一辈子出生三次: 第一次是刚来到这世界,第二次……”

  教授抬起头,发觉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脸色苍白,神色惶惑。天气非常热,她的鼻洼附近渗出了汗珠。她戴着一副洁白的网纱手套,此时她很快地掏出一块

  小手帕, 拭净汗迹。

  “没错。”教授喃喃低语。教授强迫自己看着会计,突然觉出他心神不宁, 大概出于好面子和“打扰”了他人的缘故。教授很想避免房东与房客之间没完没了的礼节, 匆忙打了一个手势。

  “不, 不,”教授对会计说, 以免他再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需要给诊所付多少钱,护士会告诉您的。不……真的不用, 别客气……我没做什么, 是那位大夫,M 大夫负责做的, 不是吗 ? 你们只要给诊所付费就可以了……护士会告诉您的……”

  “我立刻就去。”会计站起身来。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低着头看一本英文杂志。

  “您懂英文吗 ?”教授小心地问。

  “英文 ? 她懂六种外语, 一百种方言, 甚至连印第安人的土语也听得懂。”会计在门口大声说道。

  “啊 !”教授惊呼一声, 又坐了下来。

  她看着他,用手套抚摸提包的拎襻。

  “请问……”她神情紧张地小声说, 不过口齿非常清楚“, 请您告诉我,我什么时间能单独来找您, 过一会儿或者明天, 但是我想单独来……”

  “什么 ?”教授向前探出身子。

  “什么时间 ? 请您告诉我。我要跟您谈谈, 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女人一字一顿地说, , 眨巴着眼睛。她的脸色刷白, 但尔后又一下红了。

  她向桌子边移动,那张白净的脸在半明半暗的室内看起来更加耀眼,好像一块冰镇肉。

  “这样吧,”他很快回答“, 明天上午, 不, 不行, 最好是明天下午,这个时候。这个时候, 好吗 ?”

  她默默低下头来表示同意。眼睛盯着那本倒放着的杂志的标题。

  “说好啦……”会计志得意满地返回房间。告别极为简单。教授站起来,稍稍欠了欠身。他再次坐在皮椅子上,看着那女人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走开,她单薄

  的衣服被电扇吹得来回拂动。

  现在剩下教授一个人了。他欣然伸出手臂, 久久地拨弄着雪茄,欣赏着那熟悉的声。随后, 他挑了一支点燃。

  “我已经开了红灯, 不会有人来打扰的。您说吧。”他请她开始说话。

  她安静地坐着,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然而却微显窘迫。她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说吧,”他愉快地对她说,“来, 咱们抽支烟吧。有香烟吗 ? 我只抽雪茄和烟斗,偶尔的时候也抽香烟……”

  他从她递上的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 接着透过烟雾愉快地端详着她。她背部肌肉洁白,令人心荡神弛。

  “显然不是因为得了什么病,”他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 那么……”

  她摇摇头,又微微耸耸肩, 委婉地表示没有病。

  “您能理解吗 ?”过了几分钟她低垂着眼睛问他。

  “什么 ?”

  “您能理解吗 ?”女人温柔地重复刚才那句话, 语调仍然没变。是的, 我知道您是大夫, 教授……可是男人理解事情总是那么迟钝,就像不想理解……我是

  知道的。不, 跟疾病完全没有关系, 谢天谢地……”

  “那么是什么呢 ?”教授笨嘴拙舌地要她说下去, 心里埋怨自已的词汇实在贫乏。他把两肘支在桌面上,轻轻摘下眼镜。她看着他, 唇边带着微笑,又一次陷入固执的沉默。

  “那么来看看我是不是能理解,”教授说“, 说吧, 快, 讲给我听吧……”

  她轻轻摇着头。

  “虽然不是病,那也是一件坏事。对吗 ?”教授平静地说, 他很高兴自己终于找到了准确的词藻和恰当的语调“, 不然的话, 为什么来找我呢 ? 对吗 ?”

  “是这样。”女人叹了口气。

  “您没有对他说什么吧, 对……”教授继续问道。

  “噢, 没有。这是不可能的,”她马上神色紧张地回答“, 正为了这个缘故我需要您……多么不幸 ! 我的未婚夫,您是知道他的, 他是您的房客,他这个人

  太……太……怎么讲呢 ? 完全是一个……”

  “是的,”教授很快说“, 那么咱们好好谈谈。您说吧。”

  “是纹身,”她用一种比忏悔更加恳切的语调说“, 纹身。我想把它去掉,但不知道是否可能……”

  “噢 !”教授大为失望, 仰身倒在皮椅子的靠背上“, 噢,对了, 现在我明白了……”

  “您瞧,”她很平静、很坦然地对他说“, 我的经历与别人不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 毕竟发生了这样的事。几年前我在几艘轮船上工作过。是五年前。我做过女招待, 知道吗 ? 在加尔各答到马达加斯加那条航线上也做过事。就是在那条航线上我纹了身……”

  “您自己纹了身 ?”教授的目光稍带倦意, 从眼镜的上方看着她。

  她摇摇头。

  “我是被迫的,”她说,“他们在我身上刺花纹, 我只得听从。您知道,在海上……”

  “什么 ?”教授轻声问道。

  她一动不动, 两眼盯着手提包的拎襻, 看起来象是沉入了回忆。过了一会儿,茫然地抬起眼睛, 目光一会儿移向这里, 一会儿移向那里,最后她又露出沉静的微笑。

  “是的,”她讲述道,“,那条船上只有我和另一个姑娘。您可以相信,我不肯对所有的船员俯首听命。他们都是荷兰人, 只有一个斯堪的纳维亚人。因为我不

  肯像另一个姑娘那样顺从, 他们为了惩罚我, 刺了我一身花纹。噢, 他们只是闹着玩, 开开玩笑。当时我还很高兴,后来……但是现在……”

  “是吗 ?”教授轻声地问道。

  “现在,”她有点忐忑,“我的未婚夫……您是了解他的, 他不会理解,也不能理解。一个女人竟刺成这个样子 ! 订婚的两年里, 他甚至没见过我穿游泳衣。有几次到海滨去, 我只能躲在旅馆里假装头疼, 只是为了不在他面前脱衣服……您是了解他的。我不想使他不高兴。我一直不敢说出事情真相。”

  教授拿过雪茄盒,漫不经心地看着里面的雪茄。她每说一句,他就点一下头,由于职业关系, 他一向是这样彬彬有礼和聚精会神。

  “您说呢 ?”女人用平静的语调问。

  “嗯 ? 不, 不,说下去。咱们过一会儿再看……”教授催她“, 您要明白, 有的花纹是容易消掉的, 但有一些却不可能……这要看……”

  女人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种花纹没法去掉,”她低声说“, 不可能, 这我知道, 他们对我说过。”

  “什么 ?”

  “是一幅画, 颜色鲜艳……”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同时还用手比划着,“我很高兴 ! 我的意思是说, 当我订婚的时候我还感到很高兴。女人就是这样总是自渐形秽, 性格懦弱。我起先相信我能够自己把它去掉……女人只有到了一定年龄才知道, 只有结婚才能一切就绪……我说明白了吗 ? 噢,我知道, 您对这些不感兴趣,请原谅……”

  “讲吧, 尽管讲吧。”教授慢条斯理地说。

  此时他终于挑出一支雪茄, 但很不满意, 于是不去点燃它, 而是夹在手中,同时注视着雪茄上的黑色叶脉, 用手指头来回摸动。一时间,只有风扇的嗡嗡声打破房间里的沉静。阳光从混浊的玻璃窗射进室内,炽热的、光线沐浴着房间的每个角落。

  “好吧,”教授接着说,“让我来看看……”

  女人仍然坐在那里。她摇摇头, 笑容消失了, 紧张地抿着嘴唇。

  “请吧,”教授一边说着一边抬了一下手“, 请到屏风后面去。”女人站起来,把手提包放在椅子上, 走到屏风后面。

  “请不要开灯。”她低声说。

  “不开, 不开灯也能看清,放心吧。”

  教授继续看着手中的雪茄, 心情非常忧郁。夏天他总感到精疲力竭,昏昏欲睡。“好了吗 ?”他问道, 可以使她感到不是单独待在这里。

  “马上就好。”一个声音应道。

  他把雪茄放回烟盒中, 两只迟钝的手放在桌面上, 完全不去想象那些海员在这个迷人的躯体上到底刺了些什么荒诞不稽的花纹。

  “好啦。”她说。

  教授抬起头,但他什么也看不见: 眼前一下子出现的奇观使他在一秒多钟的时间里头晕目眩。

  她站在那里,全身是鲜艳夺目的色彩: 金黄,天蓝, 碧绿,赤紫,还有一种藏青色;颈窝以下, 臀部以上刺着几十只小圈, 就象一只只排得密密麻麻的小眼睛,

  还刺着羽毛和翅膀, 构成一幅富丽堂皇的图案。这些眼睛似的小圈使人产生一种难以说清的恐怖感。

  “看见了吗 ?”她的声音似乎从远处传出。

  他失魂落魄, 无言以答。那女人双手放在腰间, 一步一扭, 倒退着朝他走来,好似一条织着珍禽图案的地毯逐渐向他靠近。

  下部,图画的底端,臀部和两条大腿仿佛是另一个人的, 与富丽堂皇的上半身相比,大为逊色。

  “您看见了吗 ?”那女人没有把身子转过来, 低声地问。“这么看是一个样……如果我转动身子,就会变成另一个样。我转一下身子就成了……成了……

  正因为如此, 他们才给我刺上了孔雀。他们让我不停转动……”

  她又抬起两肘。

  随着她的动作,那些眼睛一般的小圈在五彩缤纷的羽毛间时合时闭,时而扭曲, 时而变圆,变化无穷, 奇巧诡谲……

  “您看见了吗, 我身上刺的是一只孔雀。”女人忧伤叹道。

  她站在桌子的另一端,身子转动, 那只绚丽的孔雀便变得栩栩如生;然后她作了几个富有活力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 又扭动了几次身体。教授一眨不眨地看着。

  “我可以穿衣服了吗 ?”她轻轻问道。

  她似乎听到有人说了声“可以”,便走到屏风背后。一会儿, 她回到桌边,教授仍旧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儿。

  “有什么办法吗 ? 请您告诉我……”她小心地坐了下来。教授摇摇头,表示毫无办法。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 虽然我知道, 可是我总抱着希望,看来我太傻了。”女人一面低声说着,一面将手重新插进乡花手套。

  “就是移植皮肤也无济于事……”教授指出。

  “是的, 是的。”她更加悲哀地说。

  “这是谁干的, 为什么……”他忍不住问。

  “那个斯堪的纳维亚人。他非常能干。我一点没感到疼。大家说他是一位大师……”她温柔地回答道。

  她重新露出笑容,一丝无可奈何的微笑。她静静等待着。

  “我是不是应该鼓起勇气告诉他。”她打破教授的沉默, 激动地说。

  “是很能干。”教授只能表示同意。

  女人有点不知所措。

  “您看, 我刚才跟您说过:男人是无法理解的……”她竭力控制自己“, 我知道,虽然并没有什么不好, 但他……谁知道他脑子里会怎么想。可是,那个姑娘在船上的时候, 他们强迫她干各种事, 把她糟蹋得不成样子……我呢,自从刺了那只孔雀之后, 只要求我陪他们散散步……”

  “刺这只孔雀花费多少时间 ?”教授问。

  女人笑笑,眯起眼睛想了一下。

  “噢, 十五天,我记得非常清楚,”她回答道“, 您要知道, 没有人找过我的麻烦。他们商量刺什么的时候,有人想刺一只老虎, 最后决定刺孔雀。刺好之前,大家都等待着。以后他们只是要我陪他们散散步。您明白吗 ?”

  教授慢慢地点头。

  “我怎样给他解释呢 ?”那女人站起来。

  教授也扶着桌面站起来。

  “需要再考虑一下,”他轻轻说道, 尽量寻找适当的词句, 他有点失望“, 需要再想想……您知道,这是一种非常特殊情况, 我……也许把颜色弄淡点还是可

  能的……”

  “噢,不行,”那女人苦笑了一下,“一位专家一说我就清楚了。说实话吧, 我并不是希望您……在伦敦的 Y 诊所, 他们也对我说……”

  “确实不可能 !”教授只好认输“, 不能不承认这点……”

  他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什么话也不说。

  “您看清了吗 ?”那女人接着问,

  她抬头挺胸,将肘部抬到齐肩的位置。

  “看清了吗 ?”她说,“如果我把两只胳臂都这么抬起来, 就算不转过身,后背上那眼睛似的小圆圈至少也会有两个能从我的乳房两侧冒出来。从前面看更

  加美,对不起, 为了不让人发现前胸有什么可看的,我只能一动不动地站着, 双臂下垂……”

  “啊, 是这样,”教授倒吸了一口气。

  他们相视着,女人的唇边挂着自如的微笑。

  “您是想让我这个做大夫的设法告诉他,”教授用试探性的口气说“, 我认识这位会计很久了,也许我能……”

  “是吗 ?”女人马上兴奋地说。

  “比如说, 我可能以……”教授咬着嘴唇困难地说“, 因为, 那么……因为这是一个奇妙的图案,应该接受它 ! 应该这样 !”

  “是的,”她笑着垂下眼睛,“我知道, 我同意。但是您知道他……”

  “是的,”他有些忿忿不平地说, 尽力控制自己, 同时尽量想挑破两人的隐衷,“是的……”

  “您真想试着和他谈谈吗 ? 您是教授, 权威人士, 而且是房东……”她说。

  他打断她的话,点了点头。

  他靠在墙角,脑门上直冒汗, 痛恨自己的无能。这么好的机会眼看就要错过,只怪自己不善词令, 不是默默无言便是出语唐突。

  “不过,”他终于鼓足勇气慢吞吞地说“, 不过我还想看看。您能明白我的意思的, 对吗 ? 我还想看看, 像刚才那样。还想看看,那两个眼睛似的小圆圈,

  是如何转到前面的……”

  女人庄重地微笑着,同时眨眨眼睛。

  “您不会把我想得太坏吧, 教授 ?”她轻声问。

  “不, 不,太太……怎么会呢 ?”他挥挥双手, 急忙表示否认。回答他的只是一声微微的叹息。

  “可以再看看吗 ?”教授费力地又向前走了几步, 像老朋友似地朝她俯过身。

  “什么时候都可以, 什么地方都行, 这里也行, 一切都听你的……”女人连连点头同意。

  “只要您别把我想得太坏……”女人说。

  “不, 不。”他急忙激动地表示。

  房间里光线暗淡。他们一起来到门口,相距很近。

  她继续向他微笑,同时轻声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和住址告诉了他。

  “亲爱的朋友。”她同他握手告别。

  他看着她像一把剑似地在洒满阳光的长廊里离去, 她的衣服的颜色鲜艳夺目,与花园的绿色十分不协调, 但却使他神迷心醉。

  摘自《当代意大利短篇小说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年1 月第1 版